骆驼祥子网络资料图
阳历的新年就要到来，整个世界都在忙着跨年，都在极大耐心地狂欢着，在真真假假地哀伤中告别旧时光，在似乎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希望中欢迎新时光，全然忘记了当下的时光在昨日的时光中也充满过希望。大家似乎都是热衷并善于总结的人，却又总是那么健忘，忘记了在无力的祈祷中，一切新旧的时光都曾充满着希望。
我是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完全没有半点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我像一个老妪，带着几分有关过去时光的痛楚过去时光的成就，带着几分当下时光的焦灼当下时光的感恩，带着几分交织在过去当下与未来之中的勤勉和平静，坚定而恍惚地面对这一切。时光如水，我只是一枚水分子，虽然也有着自己的挣扎与变幻。时光内外，不确定的很多，我能确定的是对新旧时光必须还要保持的敏感，不能被湮没，不能被丢弃，不能被粉碎，我要坚持前行和变幻，虽然更多的时候可能是被一种外力所携裹。
一直记得，我曾经很认真地贩售过绿植。我把它当做一件真正的事情甚至是事业来对待过。
年的春上，我结束了在曲江文化传媒的工作，告别了发不下工资的网络编辑的工作，专心照顾怀孕的女友并筹备结婚的事情。光明兄弟做了一些零碎的小买卖之后，大约也没有固定的事情，就找到了我，抱着试试看又似乎充满希望地做起了绿植花卉销售的生意。
我们开着尾号的微卡，在春日的阳光中，在热火朝天的花卉批发市场，想当然地装满了半车厢的货品。早上的时光我们会走遍长安周边的集镇和村会，有时在街道上一待一天，等下午五六点大学城的学生不停地出入时，我们将车临时停靠在高校门口的周边，向青春的学子们出售小型的盆栽。光明兄弟开车，我坐副驾驶，从摇下玻璃的车窗中会飘进来夹杂着阳光、花香、土腥味道的春风。我们在春风里，不停地转场，急速地前行，仿佛在进行一场伟大的事业。这种伟大好比是蚂蚁奋力推动着一粒食物的残渣，在一个即便是小小的人类看来，蚂蚁的认真和执着似乎带着某种荒唐和可笑，但于它自身而言必定是在进行着一场神圣而不可替代的事业。
最初的两日，总会出现火爆的场面。人们在集镇上不停地咨询，什么名字，开不开花，怎么养护，成交还算可观;在不停出入的高校门口，潮气蓬勃的学子们花枝招展的女生们也会表现出极大地热忱买走一盆一盆的小花。光明兄弟在前面照顾，我在后面忙不迭地选盆种植打包。一项伟大的事业进行得热火朝天。
虽然开花的花相对都不太好养，但人们似乎总对它们情有独钟，都争抢着购买，不然似乎对骤然来临的春天无法交待一样。有天从长安子午镇赶会回来，临时停靠在了文苑北路的一所小区门口。车厢里几株带着大泥块含苞待放的海棠吸引了下班后走在春风中的人们。车厢的三面挤满了人，人们兴高采烈，我俩成了春天的使者。我和光明兄弟围着车帮给人讲解着，甄选着，包裹着，转瞬间海棠所剩无几。不知何时，我们的车辆已被三四辆印着城管执法字样的面包车围住，一身酒气穿着城管制服的几个人将我和光明兄弟围住，一名城管同时走进驾驶舱拔下了汽车钥匙。为首的城管个头不高，白白净净的，看上去精明能干，脸色略红，是那种酒后的红润。他似乎很客气，给光明兄弟说了几句话，就上车了，一串的执法车扬尘而去。车辆里的绿植来不及收拾，也不记得是否盖上油布，车就被开走了。正处在亢奋的忙碌中，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城管搞得有些懵逼，一阵空荡，满腔愤怒。围观的人们，注视着我们远去，目光中大约闪烁着几丝同情。
第二天，光明兄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瓶五粮液，包的很严实，揣在怀里。我们一起找到了镇外的城管大队。我们去的很早，在院墙外站了很久，等穿着灰乌鸦制服的人开着电瓶巡逻车依次出了院子的时候，我和光明兄弟才进院子，跑到三楼，敲开了大队长的门。办公室很简陋，比我当老师时的办公室还简陋，压着玻璃的旧式办公桌，木质靠椅，坐上去又硬又凉。队长就是那位个头不高却十分白净的人。光明兄弟说了些客套软话，就把酒从怀里拿出来，悄然地放在桌子上，往队长的方向推了推。队长变得很客气，说是在这条街道上摆摊可以，但是要缴纳管理费，还说了具体的数字。队长又为我们考虑，不确定在这条街上生意如何，说可以先试一周，确定后再交管理费都行。彼此谈得都很客气，十分和谐，队长笑脸送我们出门。去郭北村的停车场交了停车费，我们就开回了。后来我们赶镇子上的庙会之后，毅然来了几次那条街，一是心里似乎多了一层保障，也是想试一试究竟如何。生意到底一般，也就没有交固定摊位的费用，放弃了那条街。
都说西安没有春天，其实是不对的，只是这春天短的让人不易察觉。天气渐热的时候，绿植的买卖就愈加艰难。我们一早去子午、滦镇等街道上找个位置，交了摊位费，就将大大小小的绿植、花盆、花土、工具都拿出来，一一地摆放整齐。中午前后的时候，有些花就焉了，跟我一样垂头丧气。原本多少还有些利润，这样一来，加上一辆车和两个人的成本，基本上也就分不到钱了。我和光明兄弟的绿植事业宣告结束。
我和小鱼筹备了结婚的事情，五一前办了酒席。再回到西安的时候，她依然回幼儿园上班。我依然做起了绿植的事情。先前俩人加一辆车成本过大，现在我琢磨着一个人的买卖，弄好了起码能挣个工资，赚个自在。而且不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我是不适合再去找稳定的工作了。
现在看来西安城的一切道路相对清晰，再找不见的地方导航也会准确地指引。但那时的我，对西安城依然很陌生。两年的教师和一年多的网编生活，使得我依然生活在自己小圈里，而对赖以生存的环境并无过多的交集和了解。城市深不可测，而我只是浮游。
一个下午，我在欧亚学院门口倒了一辆车，坐到了附近最大的蔬菜批发市场。在泥泞而拥挤的批发市场，我来到人力三轮车的聚集区。破败的车子停靠在夹杂着蔬菜叶子和垃圾袋的泥泞的水泥地上，等着拉活的人用方言相互谩骂着以消磨难捱的时光。我怯怯地走过去的时候，大家伙的眼光一起转向我，就像城中村门口黑压压的小工看到了开小车的主顾。我下意识地推了一下眼镜，问一位看起来有些威望的大叔。叔，咱这谁的车子要卖呢。车子咋个能卖呢，全靠车子出力挣钱呢。突然，这位大叔朝后喊了一句，瘦猴，你不是要回老家吗，车子卖不卖?!我循着他的喊话，看着人群的反应。在人群的外围，一个又瘦又黑的男人从上站起了半身，高出其他人。我朝着这个被大家称为瘦猴的人走去。确实是要回老家，具体回去做什么没说，车子是要卖掉的。他有些怯弱，在我们老家的村子里大约属于没有本事的人。大约是要了四百，最后还价元成交。他有些迟疑，我感觉迟疑的不是价格的问题，迟疑的是他竟然突然间失去了车子，再不用拉菜，就这样拿着钱回家了。他有着突然解套的失落，我有着突然上套的紧张。在豫东的老家，我是几乎没有骑过三轮车的人，竟然要在这车水马龙的城里骑上了，虽不用大声地叫卖，其实也就等于是叫卖了。
我骑上车子，沿着电子城街道南段往南三环走的时候，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我一直谨慎地靠右骑着。不知何时云层遮住了太阳，起风了。我只记得大致的方向，往南走，一直到西部大道就可以向西拐了。风越吹越猛，虽然还属暖风，却有点想要肆虐的意思。我急切地瞪着，车子行走在新修的路上，居然也有种疾驰的意思。我回到出租房的时候，天还有没下起来。面皮吹着风，衣服却贴在了背上。虽然也许这并不是很大的事情，但我有些忐忑，我要开始一段不知会如何的生活。
大约从高中时代，隐约着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书生。书生造反，十年不成。大约读书人都是老实巴交，狭隘酸腐，不会有大能耐的。我害怕自己成为只会掉书袋的人，成为酸腐的人，成为纸上谈兵的弱者。我在警惕和反转着自己。走出校门的时候，我就一种心态，把自己放低，放到狗屁不是的地步，将还要尊严的自己打倒在地，然后放下一切读书人惯有的自以为是和好高骛远，从地上慢慢地再站起来。那几年间，我一直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只盯着自我的斗争，以至于没有放开眼去观察更多身边的世界，以及自己在这世界里合适的安排和定位。
我成了西安城里的骆驼祥子，我有了属于自己的人力车。所有受过的教育这时都早已不在，毫无用处。我只是一个要归零，要从新开始的，要自食其力的人。我找来了废旧的床板和木材，用了一下午的时间订出了一块板子。板子四周都有木条，像一个能盛水的浅浅的木槽。板子背面的一段也有木条，使得板子能平卡在三轮车上，而不需要另外增加稳固的铁丝或绳子。我笨拙地量车身和板子宽度，借来钉锤买来钉子笨拙地敲打，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了干了又湿了，总算差强人意。由此我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任何一门小本生意，销售环节只是最后的呈现，之前确实要经历很多不为人知的幕后，其实很多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人生所谓的功成名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准备停当之后，根据先前跟光明兄弟一起卖花的经验，我骑着车子进了些大众常选的花卉绿植。早上去市场进货，回来栽种收拾，中午自己下碗汤面条，有时也休息一会，下午再收拾一下，四五点的时候，我就推着车子出去了。我没有走过太远的地方，主要是原来那条街道周边的几个小区。小区口待上几个小时，到很晚的时候就去大超市门口，超市停止营业前会有很多人走出来，还会产生一些销售。那时西安的各大超市还少见有绿植销售区，后来就陆续出现并多了起来。
那时我的渴望并不高，如果每天能有一百元以上的收入，我就知足。后来，我又增加了早市。一大早去小区周边的早市上卖一些，然后再回市场补货，中午吃饭休息，晚上继续小区周边。做小生意的怕什么呢，怕没有生意是一，更怕的是下雨和城管检查。下雨的时候，出门的人毕竟是少数，即使有也都行色匆匆很少有人会有心思买盆花带回去，如果一连几天下雨出不了摊，那就是卖炭翁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心情;一般的情况，城管总出现的时间是固定的，我远远看到闪烁着的警示灯时就会将车子推到属于物业的区域，城管走了，我再推回来。几个月以来也并无大碍。多年以后，我和光明兄弟再次说到那段时光时，光明兄弟才说出了实情。我们分开后，我独自出摊时，他还是跟城管队长打了招呼，对我多少是给与了照顾。正常的出摊都大同小异，时间长了，我总盼望着出现意外。有一次给一个街道边的美容机构换了他们空花盆里所有的花，一天时间挣了一千有余，有时会给小区的楼上连续换几盆大绿植，这样每盆就挣近一百。有天早上我在早市上碰到一位大姐，让将发财树帮她送到小区。我到了小区，帮她换了盆。是那种大龙缸的花盆，装满了土，加上那么大的盆，我一口气搬上了五楼。没有电梯的情况，之前还很少碰到。上去之后，不知怎么就跟大姐聊了几句教育的事情，说的挺好。大姐说家里还有一个空盆，要搬下去再种一棵发财树。我早上没有吃饭，早已饥肠辘辘。抱着大龙缸里的发财树再上五楼的时候，眼前几乎要黑过去了。但我知道我可以摇摆却不可以倒下，也不能松手，一旦松手，花盆会碎掉，土会散落整个楼梯，树叶会碰掉，树干会掉皮，一切就全完了。我屏住呼吸，让肩膀和腰部肌肉里的疼痛乱跳，到底还是搬了上去。大姐给了我两张崭新的毛爷爷，当我瞪着车子走出小区来到街上的时候，我有些恍惚。这恍惚一定不只是来源于饥饿。干净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斜照下来，衣着光鲜的人们悠闲地走在路上，那样轻松地谈笑着。我身体疲倦精神困顿，灰头土脸地瞪着车子，茫然地看着这世界。我们是在同一个太阳下吗，我们是在同样的人间吗?我到底是谁，我走在哪里，我又将蹬往何处?
.12.30于府东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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