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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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6/12 19:41:00

(一)

年7月,我的身份还不是《人物》杂志记者。那时,庞麦郎的全国巡演之旅完成了16场,来到了深圳站。距离《惊惶庞麦郎》那篇报道发表,已经过去了一年半。那是一篇纯论技术而言颇见功力的作品,但也因为对素材不够审慎考量的使用,以及行文的冷峻,引发舆论哗然。此时的他基本拒绝了所有的国内媒体。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从香港过境,意外地约到了他的采访。也许是我的香港身份,对他产生了一定吸引力,见面后他即检查了我的证件。

庞麦郎的故事令我深深着迷。我曾在深夜听《我的滑板鞋》,听到泪流满面,我认为那些歌词不是凭空出现的。他让我想起何伟的书中写到他教过的一个学生——威廉·杰佛逊·福斯特,一个来自四川广安却坚持用“不伦不类的美国白人新教徒式的姓氏”来称呼自己的农家子弟。在生活的许多方面,什尼亚克·约瑟翰·庞麦郎(这是他取的全名)和他很像。但何伟的笔是更具温度的,他呈现了那些细节,却没有盖住主角。他的写法,甚至让你意识不到那些细节的古怪之处。

那次采访,他不再坚持自己是台湾籍,“其实我还是大陆这边的嘛。”他告诉我。对于提问他总是倾向于遮掩,但他又很容易地露出破绽。聊到高考,问他报了哪个学校,他说不公布,考了多少分,他还是说不公布。我跟他开玩笑,“不太高,没上”。他脱口而出,“考了多分”。尽管回避谈论自己的农村出身,但问到他家里的地种了什么,他回答:“有玉米、水稻、土豆。”

我们聊到《惊惶庞麦郎》那篇特稿,他说他只是对于里面的描写有些生气,让他感到更大伤害的是《法制晚报》的一篇调查,记者去陕西采访了他父母,拍下他家破败的模样。除此之外,他对东方卫视制作的关于他的一个节目也深感怨恨。这大概是整个故事里的又一个错位。多年之后,写出《惊惶庞麦郎》那位记者仍不时卷入网暴,一些人默认为它是所有伤害的起点。很大程度上,恰是这篇报道令庞麦郎出圈。对我以及我身边的很多人而言,在那之前,从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它才真正改变了庞麦郎的命运。

我的目的愈发清晰:利用事实战胜谎言不重要,呈现与理解他内心的宇宙才是重要的。我似乎看到一线曙光,如果我们找到了自卑的根源并一起直面它,他将亲自完成叙事的修正,为所有的嘲笑画上句号。我讲出了我的想法,他的经纪人也点点头。于是,我略过对所有对细节的验证,我关心的是那种叙述缘何而起,约翰瑟·庞麦郎是如何出现的。

但那次努力还是失败了。那个夜晚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在尴尬的气氛中,庞麦郎先行离去。我与当晚才第一次见面的三位朋友找了个酒吧喝了一夜酒,等天亮福田关口打开,我才回香港。

睡到下午醒来,我就决定放弃这次写作,连速录文档也再也没有打开过。我发现自己困在了庞麦郎的世界里,有太多无法抵达之处。靠观察与采访,即使展现再多细节,但那只是对表象的一再重复。这样的报道在这个世界不需要再多一篇。普利策新闻奖得主IsabelWilkerson说,“如果有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10岁小孩的,那我们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应该不是要把这孩子狠狠地惩罚一番。”

如果说那次见面,还有什么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就是那位经纪人了,他叫白晓。当庞麦郎说到自己的高考分数时,他插了一句嘴,“我比你高多分”。他穿着一套休闲西装,眉目清秀,声音很好听,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称自己年出生。他也是创作歌手,“音乐占生活比重80%”。我与很多经纪人打过交道,一些人冷漠寡言,另一些人老练世故。他们都喜欢说一句话,“辛苦了”。从见第一面起到结束,他们会贯穿这种客套话,更像是一种膝跳反射。白晓与他们都不相同,有一种罕见的诚恳、青涩的气质。

(二)

念头是突然萌发的。那年他17岁,家在陕西富平县边上的农村里,他想要录一首歌。他在西安找,找到了一个录音棚。但他只是一个读寄宿学校的高中生,没有钱,就管当面的司机的父亲要生活费。

我爸怕我委屈,一百、五十,就给,他说。省吃俭用攒了钱去到录音棚,那位老板看他是个背着书包、穿着简朴的孩子,问他多大,元的伴奏只收了元。他的第一首作品诞生了,名叫《钻石雨》。老板告诉他,以后你愿意可以来学习录音、后期制作。

创作歌手要有艺名,他先后给自己换了几个名字,白雨哲、白晓白、白瑞斯......年7月,我再次与他相遇时,他的名字叫白晓。这不过是一个记者完成出差任务后,距离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还有几天时间,便临时兴起主动约见曾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连续几晚,我们一起喝酒。没有采访目的,一切随性。在第三天傍晚,我们漫步在西安古城墙下,微风吹拂,他对我开始以上讲述。

当讲到父亲的离世,故事变得深沉起来。那晚11点多,父亲下班回来,喝了半瓶啤酒,在他面前,突发心梗。这是场毁灭打击,家里先前靠借了十几万元买了车与运营路线,钱还没还清,母亲是家庭妇女,弟弟小他三岁。埋葬了父亲,还有几个月高考,他决定不读了,不再给家庭带来负担。他想到那位录音棚老板的话,身上带了50块钱,就去投奔他。老板每个月给他块,晚上就睡棚里地毯上。到了秋天,天越来越冷,他在城中村租了间房,每月块钱,买了床被子,工资涨到了元。

白晓承认,4年前见面时提到的高考成绩,根本是句玩笑。他的真实出生年份是年,他怕别人不把他当回事。

随后几年,白晓匆匆略述,他想当一个歌手,又想当一个摄影师,还想当一个导演。他花了很多时间在想究竟要的生活是什么。他称自己是个社会活动家,“对接好多人,把这个人介绍给那个人,把那个人介绍给他们认识,积累了好多关系。”真心的朋友没有几个,他加速社会化,变得圆滑,“因为不快的话我就没饭吃,我就无法生存。”

“这是我的真实的身份,真实的,我从来没有给人说过这件事情,我觉得说这些东西没啥意义。”他的语调平静舒缓,“你在社会中去生活,不要给人曝这个不好的一面,你就把你最好的一面给他。因为这个社会上的人,他永远带着有色眼镜看你的。”

“也不一定吧,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真诚。”我说。

他摆摆手,“太虚了,我认知里面这东西太虚了。你可以真诚,但因人而异。我现在穿的破、有点脏,进商场,人家保安过来着重问你,你来干什么?你说你真诚(有用)吗?”

他确实有些虚张声势。“我有一个朋友”,是他挂在嘴边的话。4年前我第一次见他,他这样介绍自己,“《好声音》刚火的时候,我跟我朋友成立了公司,做一个西安跨年演唱会,融资万,找的八个明星。”他说他在代理小沈龙(一位东北二人转演员)的经纪事务,当庞麦郎在抱怨东方卫视时,他似乎随口说道,“我也不想说东方卫视不好,因为毕竟小沈龙在东方卫视。”

这次在西安见面的第一个晚上,两位女性朋友也在场。其中一位正在找工作,他将脸转过去:“我手上有一个项目......”当听到他称自己也是吴克群的经纪人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你怎么可能是吴克群的经纪人呢?你为什么要装呢?”他后来辩解只是认识吴克群的台湾经纪人,可以通过他拿到较低的商演报价,但事实上一单也没成交过。当我们变得熟悉以后,他几乎收起了那种说话方式。

但我一点也不讨厌他。他喜欢絮絮叨叨地谈论这个世界发生的很多事情,对文学有向往,我们能够分享一些共同的价值观。他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还在劳工NGO工作时,接触过的几位表达能力很好、有读书读报习惯的工人代表。我清晰记得,当一位尘肺病工人背诵出“阳光打在你的脸上,温暖留在我们心里”这句《南方周末》新年献词,我内心激荡而起的壮阔波澜。相比与名利场打交道,我总会珍惜这样的相处时光。我不得不注意到,白晓对每一个服务人员都是那么客气、友善。宁可绕些远路,他也愿意带我去光顾那些相熟的苍蝇店,抢着买单。上至老太太,下至小孩,他和店家每一口人都能亲切攀谈。

他说,他并不怀念步入社会之初那几年,“特别平庸,就像是一个蚂蚁在搬家一样。”直到年底,他认识了庞麦郎。他感到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他有了一种使命。

(三)

我最后一次见到庞麦郎,是年7月将离开西安的前夜。庞麦郎在这一天赶来西安,白晓告诉我,晚上可以见面聊聊。我犹豫着,他暂时没有出现在我的采访计划中。“为什么要那么功利呢?”白晓说服了我。

那晚见面,庞麦郎似乎不记得我了,对于我现在《人物》记者的身份,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我们一起去唱KTV。像是带着某种隐喻的巧合,房间的墙上,霓虹装饰着一句话:“年轻时我想变成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摩擦,摩擦,在这光滑的地上摩擦。他唱道,我给自己打着节拍,这是我生命中美好的时刻,我要完成我最喜欢的舞蹈。在这美丽的月光下,在这美丽的街道上,我告诉自己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技术而言,网上每一个翻唱版本都比他唱得好。但当他唱起那首歌,依然令人动容。由报道拼凑出他的过往,取代屏幕上MV,成了我脑中的背景。我们年轻时候的很多热爱会随着年岁渐长逐渐消散,庞麦郎活成了一个少有的例外。他真的热爱音乐。

那个晚上,整体的气氛是压抑的。我发现,庞麦郎的状态似乎比4年前初遇时糟糕太多。他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几乎每句话都有磕绊。后来去吃饭,一种没来由的低气压,突然笼罩住他,他的眼睛转向夜的黑暗深处,长久地凝视,表情悲苦。他没有参与到我和白晓的谈话中。当晚的见面,本来也不是一个采访,自然没有实现有效交流。

后来回味那个晚上,就像沉浸于一场悲剧内核的滑稽戏,我感到压抑。白晓说,试试把那种压抑延长为5年——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四)

我承认,我从未走进过庞麦郎的内心,甚至连远距离的观察对话都是失败的。那么白晓呢?一些时刻,我感觉我们能够相通。在把庞麦郎入院的消息对外公布的3天前的深夜,他曾拨打过我的电话。我没有接,次日通话,他告诉了我发生的事与他的打算。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找我,我们只能算得上遥远的联系人。

三四月间,我对他进行了7次电话采访。在采写期间,我的一位至亲突然去世,病因与白晓父亲一样,这让我们似乎有了某种羁绊。当他看到某些对他的报道和质疑感到委屈,他会哽咽着给我打来电话。

但依然,真相与可疑信息交织在一起。他对我讲出来一些对任何记者不曾讲出的东西,但对于某些情节,出于自尊或者自我保护,他显然有所隐瞒。他开放了身边人给我采访,正是在这些采访中,他的过往更清晰的呈现。当所有的信息重新组合,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试图掩埋自己过去、努力向往上走的庞麦郎。

好吧,我想我对人物的评价应该到此为止。让故事自己说话就好了。报道结束后,所有对话与判断都是属于那珍贵的一刻,是许多机缘巧合让我们汇聚在了那一刻,它无法复制也无法倒推,换一个人换一个时辰地点那一刻未必到来。

对于整篇稿子要表达什么,我自己也不能用一句话概括。很多时候,我对自己的稿子都有这样的不确定。这可能和我的个人经验有关。每次我想写一篇稿子前,脑子里出现的往往是一个问句,而不是一个陈述句。一个问句,就是脑子里盘旋的一个巨大好奇,带着无数的小好奇。从好奇出发,寻找解答,从而完成一个有逻辑的故事,特稿的使命就完成了。至于意义,可以是复杂的。从不同读者的感受出发,得到不同答案。

谢谢你阅读这个故事。

(点击阅读原文可见特稿)

谢梦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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