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脾气不好。这是我记事起对他的另一个深刻的印象。西北的汉子都是大男子主义,这种东西我有时怀疑有遗传的可能性。生活的艰辛和文化的匮乏会让今天的人觉得那并不遥远的过去异常的遥远陌生。姥爷躺在炕边听着收音机或瞄着电视,如果听周围人说什么他听着不顺耳会突然有些暴跳如雷,把说话的人都批一顿。特别是姥姥,经常就这样被爷爷说一通,然后他就下炕喂羊去了。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再没有发现他发过脾气,他说话都是平声静气小心翼翼的,我本以为是人老了脾气自然就好了,可我现在不这么认为。脾气变好的最重要原因是因为衰老带来的话语权丧失,影响力全无,生存不能自由,自然没有了脾气。前几天和我妹聊天,她说钱不是好东西,但人人都爱。我说金钱是世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金钱是人自由的工具,金钱是一种能量,金钱是人性的放大器。当一个人失去了创造财富的能力,那也必然走向内卷,变成了好脾气。
爷爷看淡生死,却没看透。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来姥姥家,我妈和姥姥从大红柜里拿出一包衣服,两人讨论正欢。我以为是过年的新衣服,走近一看是寿衣。当时我就有些震撼,因为年轻的有一种永生的错觉,而当看到这种和死亡贴近的衣服时我明白人会死,而死前能给自己定一身衣服还试一下合不合身,这可能是另一种幸运。而十几年过去了,我估摸着姥姥上次走的时候穿的衣服或许是新做的,毕竟再新的衣服放十几年也会变质,虽然样式不会过时。爷爷可能就是在这种向死而生的状态里又过了这几十年。可似乎我又高估了他的豁达,就在前几天我和妈妈去看他,我妈在陪他说话,我在炕上躺着玩手机,没说几句我就听到爷爷声音颤抖的啜泣,他说他不能看这老房子里的东西,看到了就能想起奶奶,想想不知道当初是怎么把八个娃娃带大的……我的心被戳了一下,因为我能体会到这种感觉,那是一种有股寒气穿透心脏的感觉,你难受却不知如何来缓解,明明没有任何身体的不适,却感到生不如死的痛楚。就像《霍乱中的爱情》描述的一般,无助的思念有时堪比瘟疫。我对爷爷目前的这种境况表示同情,我想如果他有能力自理,应该会找个别的地方继续生活,而不是在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痛苦的受折磨。我想他或许想早点离开,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于值得留恋的东西。他活的并不通透。在离开的路上我有两个想法,一是努力挣钱,当我老了如果觉得某个地方有回忆的折磨我就要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二是我要多读书,如果我有幸活到80岁时,应该做一个豁达的老人,而不是让自己陷入思念的泥淖不可脱身。
那天我和爷爷的交谈中突然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爷爷没有近视却总是戴着一副小圆墨镜,可能是经常看到也就把墨镜当成了爷爷的一部分,但我那天重新的打量了他一下,想把他的这副模样刻到脑子里,看到那副脏兮兮的镜片,残破的镜圈,鼻托早已不在,我就好奇的问他为什么戴着这副眼镜,他说这是许多年前在街上买的,问他要,他搞了80元,人家不同意,后来他假装不买了,那个卖东西的就同意了。前几年这副眼镜坏了,他正好在路上拾了一副,但种地的时候不小心丢了,后来秋天收粮的时候找到了,但已经被地腐蚀地坏了,小姨上次给买了一副,不小心掉地上摔碎了,说正便从他的小破抽屉里拿出了那副破了的眼镜给我看。他说他戴眼镜主要是为了挡个灰和渣滓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我说下次回来我给你重新买一个吧,他笑了笑表示了默许和感谢。看到爷爷戴眼镜的人只是觉得他戴着眼镜,而基本很少有人仔细的观察过他的眼镜,最小的女儿发现了,给他买了一副新的,这是件小事,但对他来说却无疑是一件大事。(全文完)
张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