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3月生于兴化,江苏省首届紫金文化英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泰州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薄荷》、《丑孩》、《有的人》、《小不点的大象课》、《神童左右左》、《我们都爱丁大圣》,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顽童驯师记》、《纸上的忧伤》,小说集《为小弟请安》、《擒贼记》、《鼎红的小爱情》、《出嫁时你哭不哭》,诗集《比目鱼》、《报母亲大人书》,童话集《银镯子的秘密》、《躲过九十九次暗杀的蚂蚁小朵》等。有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获得过柔刚诗歌年奖、汉语双年诗歌奖、紫金山文学奖、孙犁散文双年奖、扬子江诗学奖、首届曹文轩儿童文学奖等。
有关扬州的一个空白
我写过好多次扬州,还是忍不住想再写写扬州。
我和扬州开始于年,那是一个站在史可法路的学院广播台播音室里,用压抑不住的颤音朗诵诗歌的大一学生。
我的普通话很生硬,颤音不是我会运用朗诵技巧,而是整个身体都在如风暴中的草叶一样,用颤抖来安慰自己的不安。不能确定我的呼唤能有回应,我的腔调别扭,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通过高音喇叭传递出去,我甚至读错了一个字。
没戴眼镜而读错的一个字啊。
出了播音室,校园空旷无边。下楼去大食堂,赶紧买了一两稀饭和两只总是发酵得不充分的酸馒头,朗诵让我的身体只剩下了空皮囊,就像这接近晚餐终点的大食堂。
还是有一个就餐的同学,他的盘子里有好多只馒头,他鼓鼓囊囊的嘴巴里也有许多馒头。
“大才子……你刚才朗诵的那个缨珞……是什么?”
我紧闭住呼吸,但我还是在一阵又一阵奔涌过来的汗腥味和脚臭味中回答道:
“我不是大才子,缨珞……是宝贝。”
我的嗓音越来越小,并没解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宝贝,就离开了这个为了踢足球而晚来就餐的宝贝,他可能是这个校园里我唯一的听众。
但听众已不重要了,胃里的酸馒头更不重要,我要写诗了,我要为今天朗诵的事写一首诗,一首有关“缨珞”的诗,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首诗后来出现在学院的黑板报上,后来被黑板擦擦去了,再后来,我忘记了这首诗,仅仅记住了“缨珞”这个词。
我特别想念的是我自己那双没近视的童年的眼睛,能看到很多乡村的秘密。比如腊月里的星星和正月里的星星完全是不一样的。腊月里的星星亮是亮的,但它们从不对人间眨眼睛。正月里的星星则很调皮,无论我走在哪条路上,躲到那片杂树林中,我都能看到他们对我调皮地眨眼睛。
模糊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我已记不清楚了,为了怕别人嘲笑,我拒绝配戴眼镜,而因为没有眼镜,我是怕认错了人,我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高傲的人,坚决不和这个世界的人打招呼。
但不戴眼镜是有好处的,比如流泪,可以不摘眼镜,可以肆意流泪,就像我在母亲的灵床前的悲泣。还是在史可法路的那个学院里,我遇到了洛夫先生发表在《芙蓉》杂志上的多行的长诗《血的再版》,我决定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下,抄完之后,我学会了写诗。这里面的因果,还是因为我苦命的母亲。她生了十个孩子,后来活下来六个。母亲跟我讲过很多次,那另外的,夭折的四个孩子。
这是洛夫先生的《血的再版》。后来,我接上了和洛夫先生的缘分,那是洛夫先生去世前的一年回大陆,他和叶橹先生一起出现在我的长满香橼树的小城,我送了他园子中最大的一只香橼。洛夫先生和叶橹先生都是满头的白发,像两座移动的雪山。
母亲是我的诗歌,父亲则是我的散文。去年冬至,我在上海思南读书会分享《半个父亲在疼》的时候,诗人赵丽宏老师突然问我,你和父亲有没有温暖的细节?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为什么没有任何温暖的细节?是我的问题,还是父亲的问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父亲跟我之间有没有温暖的部分,后来,我还是想出了两个细节。
63岁的父亲决定送我去扬州上大学,那是我第一次坐汽车,父亲把我送到史可法的那个学院门口,但他没有进去,只是告诉我两个生活秘密,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有两个事情要记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要在夜晚来临之前,找一找厕所在什么地方,否则夜里找不到人问,这是父亲的生活经验,他决定像把巨额财产一样交给了我,有些尴尬,但却是真实的。第二个细节是父亲警告我,做一双布鞋很不容易啊,我要记得,经常把布鞋拿到太阳底下晒晒。
年,我和父亲竟然还交集在扬州!这样的记忆为什么就忘记了呢?父亲把我送到学院后,已没有回兴化的班车了,那么,63岁文盲的他去了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我一直没想起来问一问呢?
史可法路、国庆路、老渡江桥、老扬州车站、年的秋天,多少来回,都填不上我和扬州之间的一个空白。
投稿邮箱:
qq.